东北农村社会关系好坏关键在“处”秘诀是“谁也不吃亏”
时间: 2025-06-29 08:38:06 | 作者: 新闻中心
在东北农村调研时,笔者发现当地村庄的社会关系很有意思。先从当地农民借钱和走人情这两个现象说起。
在吉林省长春市干沟村,当地农民借贷有两种方式,分别是借钱和抬钱。例如,干沟村72岁的李文杰有一个儿子,2015年建房,花费17万元,有7万元是向别人借的。其中,大女儿借了2万元,二女儿借了1万元,儿子的舅舅借了1万元,儿子的三姨借了1万元,屯里两户邻居各借了1万元。李文杰说,大女儿、二女儿、儿子的舅舅和三姨都不会催着还钱,也不用利息,何时有钱何时再还。而屯里这两户邻居的钱则需要一分五的利息,并且写了借款合同,约定是一年以内归还。这些钱都是以李文杰儿子的名义借的,如果以他本人的名义借钱,村里人是不会借的。我这么一个老头,万一哪天死了,人家岂不亏了?李文杰说。
借钱和抬钱的差异大多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对象不同,借钱的对象一般是亲戚和朋友,抬钱的对象一般是屯邻(即同一个村民小组的人);其二,借钱一般不需要利息,而抬钱则需要一定的利息,甚至还高于银行的利息,当地一般为一分五,并且,即使对方不要利息,借钱的一方也要坚持给,因为不想欠下人情;其三,借钱没有还款的时间限制,而抬钱一般都要求一年内归还。亲戚和朋友之间相互借钱在我国农村是一个普遍现象。亲戚之间具有天然的血缘关系,具有相互帮扶的责任和义务;关系亲密的朋友不是亲人甚似亲人,因此也会经常相互帮忙。然而,村社内部熟人社会之间的关系,在不一样的区域农村具有较大的差异性。从借贷这一行为能看出,东北农村的社会关系是相对理性的。
在大多数农村,熟人社会之间相互借钱遵循的是人情的逻辑,一般不会要利息,更不会明确规定还款的期限,村庄社会内部有一套长远的平衡机制。而在东北农村,熟人社会之间借钱不仅需要利息,而且还要规定明确的还款期限,并且,在村庄社会内部,一个人能不能借到钱的关键不是看他人缘的好坏,而是看他有没有还款的能力。在当地农村,一个没有还款能力的人,即使人缘再好,在村庄里也可能借不到钱。比如上文提到的李文杰,他在村子里算是比较有威望的人物,但是他已经70多岁高龄,显然还款能力比较弱,因此如果让他到村子里借钱,就不如他的儿子好借。可见,在东北农村,熟人社会中的借贷不是依循一种人情的逻辑,而是按照一种市场交易的逻辑,相互之间不会产生亏欠感,也不会因为借钱这一行为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难以形成人情的积累机制。
人情往来是体现熟人社会关系的又一重要变量,通过人情往来的特点,可以比较清晰地了解一个地区的社会关系特点。在干沟村,人情项目一般包括结婚、老人去世、小孩满月或周岁、买房或建房等。村民小组是一个基本的人情单位,小组内谁家办事,基本每家每户都会去。尤其是办白事时,不用主人家来请,每家每户自觉过去,因为谁家都有老人。小组内部通常给100元礼金,一般亲戚和朋友给300~500,近亲之间给500~1000元。当地一般农民家庭一年的人情开支为1万元左右,部分亲戚较多或交往圈子较大的农民家庭人情开支更多。笔者在干沟村调研时,问到人情,每个受访者都觉得压力很大,但通过仔细计算当地农民的家庭收入(年均8万~10万元)以及人情开支(年均1万元),发现人情开支在家庭总收入中占比并不是很高,大部分家庭都能承受。很显然,当地农民所说的人情压力,并不是指经济上的压力,而是另有所指。
在大多数农村地区,人情是村庄社会内部(尤其是村民小组内部)的公共事件,具有较强的公共性。人情往来是社会关系维系和再生产的重要媒介和载体,其不仅能够满足农民互助的公共性需求,而且还具有价值性和仪式性。但在干沟村调研发现,当地村庄的人情往来更多是一种功能性需求,人情所承载的意义和价值很弱。由于对生活在村庄还有预期大红白事(尤其是白事)上还有互助的需求,因此当地农民仍然要维系人情关系,并且在人情往来上要遵循基本的规则。然而,当地的人情呈现出去公共性的特征,即人情是村庄内的一个公共事件,但并不具有公共性。具体来看,东北农村的人情往来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人情的建构性。原子化地区的人情都具有很强的建构性特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人情圈或人情范围的不稳定性,根据主家的社会关系网络以及当前的需求,其人情圈可以扩大或缩小;二是人情的进入和退出相对比较容易,当暂时不再需要这一层关系时,就可以退出相互之间的人情往来。
第二,人情的短期平衡机制。当地的人情呈现出及时清算和短期平衡的特征,人们相互之间没有亏欠感。当地农民会经常对自己在人情往来上的成本进行计算,能非常清晰地算出在人情上的盈亏。干沟村一位农民说:我算过了,要是三年不办一次酒席,我就亏了。因此,当觉得自己最近几年送出去的人情礼金已经明显超过自己之前办酒席收的人情礼金时,大部分农民会选择办一次无事酒。当地办无事酒不需要什么理由,主人家一般会对客人说请你来喝酒。此时,客人就会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般也不会问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喝酒,如果问了反而会导致主人家很尴尬。当地办无事酒不是为了敛财,而是为了收回礼金,是出于理性计算的逻辑。并且,办无事酒也是有潜在规则的,如果一个家庭确实多年没有办过酒席,为了收回礼金办一次无事酒,大家都能理解。然而,如果一个家庭经常办无事酒,农民就会很反感,此时,可以选择不去。当地虽然有办无事酒的情况,但并不会出现为了敛财而经常办酒导致人情异化的现象。
第三,人情的去公共性。在东北农村,人情是村庄内部的公共事件,谁家办酒席,一个小组的一般都会去参加。但是,当地的人情往来在本质上是去公共性的,人们参与人情往来只是因为预期到未来自己也会有这个需求。当地村庄虽然有人情,但并不是一个人情社会,在人情往来上农民可以相对理性地进行选择。并且,正是由于当地的人情具有去公共性的特征,因此,两家人即使在人情往来上已经断裂,却并不影响他们在其他事情上的相互交往或合作。正如干沟村一位村民所言:人情不来往,不代表事事不来往。人情的去公共性使得其所承载的价值性较弱,因此,当地农民会对人情进行理性计算,当觉得自己在人情支出上比较亏时,就会有要摆脱的想法。
综上,从借钱和走人情这两个现象,能够准确的看出东北农村的社会关系是低度关联的,村民之间相互嵌入度并不深。农民之间是一种事件往,但不同的事件之间并不能形成相互累加的效应。农民在村庄社会中的参与度不充分,如何参与村庄社会生活,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参与村庄社会生活,都会因为具体的人和事的不同而有差异。因此,当地的村庄可以被视为一个聚合体,但并非一个共同体。干沟村一位60多岁的村民对当地的社会关系有如下描述:
屯邻关系就是互相利用,互相不亏欠,谁也不欠谁,往来是往来,但是不存在你欠我、我欠你的情况。这种关系不稳定,心情不好了,就可能会淡了,你不和我处,我也不和你处。有利益就处,没利益就不处,看能不能占到(对方)便宜。
第一,屯邻关系是一种交往性关系,关系的好坏关键在处。能不能相处以及相处的好坏,主要根据相互之间是否有利益还有是不是能够达到利益均衡,如果一方总是处于付出或吃亏的状态,这样的关系很快就会中断。当地村民之间的关系主要基于经济关联,追求互利共赢,最好的相处模式就是对大家都有利。因此,当地的村庄社会关系不是一种亏欠的逻辑,其相处的秘诀在于相互有利益以及谁也不吃亏。
第二,社会关系遵循的是即时性平衡机制,相互不亏欠。在社会交往上,当地农民都不愿意背人情债,谁也不愿意欠谁的人情。农民似乎并不想深度嵌入村庄,也不想与屯邻有过于密切和深入的交往,因此要对每一份关系进行及时清算。
第三,社会关系具有均质化的特点,差序格局不明显。除亲戚和朋友关系之外,屯邻关系都差不多,不会与谁太好,也不会与谁太差。
第四,这种社会关系具有不稳定性,进退自如。村民之间相互依赖度不高,他对市场的依赖度甚至大于对村庄社会的依赖度,因此中邻关系对当地农民而言不是必需的,处得好就继续处,处不好就不处了,比较随心所欲。
第五,这种社会关系在本质上是一种私人关系,难以产生公共性,因此也难以对个体行为产生约束力。
第六,当地社会关系的竞争性不强,农民不用通过援引各种规则、资源来建构自己的关系网络和交往圈子。
总体来看,当地的村庄社会关系不是由一连串的事件和交往构成的总体性社会关系,而是基于具体事件和具体对象形成的具体性社会关系。在总体性社会关系之下,农民对村庄社会的参与度很高,并且不同的社会关系和事件之间是相互嵌连的,从而将生活在村社内部的每个人都紧紧嵌连在一起。而在具体性社会关系之下,农民之间的关系是暂时性的以及私人性的,社会关联度较弱,从而在村社内部也难以产生对个体具有约束力的公共舆论。
首先,当地宽松的人地关系和充足的农业剩余,决定了农产品要大量进入市场,进而塑造了社会关系中的契约性特点。当地的经济与中西部大多数农村有很大不同,中西部大多数农村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农产品主要是用于家庭食用,进入市场的很少。而东北农村农业剩余很多,很大一部分的农产品要进入市场交换,因此,当地农民很早就开始与市场打交道,商品经济在本地农村发育较早。商品经济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有很大不同,它依循市场交易的逻辑,交易双方是一种契约关系。
其次,当地农民家庭不仅人均土地较多,而且土地细碎化程度相比来说较低,这就使得农户之间较少因为土地而发生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大多数农村地区,人均土地较少,且土地细碎化程度很高,农民之间基于土地利益和土地关系形成相互竞争、相互合作等关系,但不管是竞争还是合作,相互之间的嵌入程度很高。而在东北农村,农民家庭在农业生产上的独立性相比来说较高,因此相互之间的依赖度也比较低。
再次,从当地的种植结构来看,调研所在的干沟村以种植玉米为主,其生产环节最简单,播种之后一般不需要怎么管理,并且玉米不需要水利灌溉,因此农户之间在农业生产上互助合作的需求比较低。实际上,即使是在东北的水稻种植区,因为水利灌溉较为方便,且水源充足,农户之间相互合作的需求也比较低。
此外,东北农村农业机械化程度很高,几乎所有的农业生产环节都能轻松实现机械化,这也逐步降低了农户之间在农业生产上互助合作的需求。